白菜玫瑰
  • 分类:感人
  • 发表:2022-02-17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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白菜玫瑰

莹下班的时候,太阳总是快要落尽了。

快要落尽了,只剩一点点有弧度的金边儿,那金,也是朦朦胧胧的,在冬天会清晰些,像人用笔勾过。

莹下了公交车,挤在人群里,总要停一停脚去看看天边,好像要诚心送送它,太阳也辛苦一天了。然后才转进铜鼓街,穿过几家闹哄哄的店铺,避一避迎面开得很快的机车,走进飘着油锅烹蒜气味的巷子,天色暗下来,老褐色木门漏出几点油黄的光,那是她和阿嬷的家。

“阿嬷,我买菜回来啰!”莹轻快地唤,一边推开门。

“乖孙回来啰乖孙!”阿嬷含糊不清地应,打开门,见她在藤椅上前倾着身子,脸上透着喜。

阿嬷坐的藤椅怕有一百年了,她也好像在那里坐了一百年那么久,有时她也能走几步,扶着桌角,慢慢去探墙,巍巍地迈出一小步,再想上好久,想不起本来要干什么,该往哪里走。

“阿嬷你猜我买什么菜?”莹放下大包小包,系上了细花围裙。

“白菜,嗯,猪肉,白菜——”阿嬷反反复复地答。

“好聪明,猜对了白菜,今晚吃罗非鱼,还有豆腐好不好?”她歪着头,摸摸阿嬷皱皱的脸。

“择白菜,择白菜。”阿嬷扬着一只手,心急地要帮忙。

“阿嬷好乖,帮手择白菜。”莹把一扎小白菜放进菜篮,突然记起什么,回身从提包里擎出一支红玫瑰。

她笑了一声,“阿嬷,靓不靓?”

“好靓啊。”

“还好香呢,不信闻闻。”

“你摘公园的花呀。”

“别人送我的,阿嬷。”莹微微润红了脸,找了一个空瓶子把花插上,左右看了几遍,又笑着摸摸阿嬷的脸。

阿嬷专心地择白菜,她用剪子去掉菜根,择去黄的有虫洞的叶,把白底青头的菜摆齐整,头是头尾是尾,动作虽然迟缓,但还算稳妥周到,现在她干得最好就是这样,换了空心菜花椰菜都会乱手脚。去年有一次便秘痛得出血,医生要她多吃白菜,用滚水煮得软软熟熟,阿嬷从此就认准,日日都要莹买白菜。

莹把餐桌摆在阿嬷面前,盛好饭,想想又把那支花拿过来摆。

“阿嬷,你知道送人玫瑰花什么意思吗?”莹仍不拿筷,出了会儿神,两只黑眼亮晶晶。

她等不及阿嬷吞下那啖饭,自己先笑着答了,“就是说人家中意你啰。”

阿嬷也随莹笑,莹不好意思,吐吐舌头,“好不知羞哦,是吧阿嬷。”

送她玫瑰花的那人,叫阿峰,读过大学的男生,看起来就是有涵养,他在楼上的计算机城上班,常常会来店里复印,有时他复印好大一沓资料,要等很久,莹心肠好,会给他倒一杯茶,让他坐,有时他也会帮莹的手,装订啊,换墨啊,还给她下载好听的音乐。喜欢跟他说话,他也是吧,资料印好了也不急着走,一点点小事都能聊好久,然后,他就带来一支玫瑰花,轻轻地插进她的笔筒,她问,哪里来的,他就有点害羞地说,捡的。

当然知道他瞎说,因为明天他又带来一支,下一天还有,天天都有,哪里有那么多玫瑰白白让人去捡。她明白他的心意,又甜蜜又着慌,那感觉,但真的好快乐,好快乐啊。

连阿嬷也识得逗趣,下次莹回家问,“阿嬷你猜我买什么菜?”她就会应,虽然有点含糊不清,“白菜,嗯猪肉,白菜,还有玫瑰花。”

莹总是回头一笑,摸摸阿嬷的脸,“好聪明哇,猜中。”

日子就是这样,她每天追着太阳回家,带回新鲜的白菜,鱼,猪肉,还有玫瑰花,她笑盈盈地如常煮菜、和阿嬷聊天,却难免常常分心,忽然又会想起阿峰。她是真的喜欢他,相爱的人只想永远一起,关于将来,他们不是没有谈过的。

这晚帮阿嬷冲凉,水暖暖地流过她的背,她高兴,脑筋也清楚些,“你阿公都未送过一支花给我,后生时都未有。”

莹用毛巾给阿嬷擦身,“把我那支给你啦。”

阿嬷嘀咕,“我才不要,人家不中意阿婆仔。”

阿嬷洗干净,舒舒服服躺在床上,莹举着电蚊拍在帐子里巡一遍,放下帐子,阿嬷伸手拦一下。

“阿嬷,你要去厕所吗?”

“没有,就是看看我乖孙。”

“怎么了阿嬷?”

“我好老了,时刻想自己为什么还没死,拖累你。”阿嬷牵着莹的手,“又好怕人死了,再也看不到我乖孙——”

“阿嬷,又乱想东西,知道吗,你要活到一百二十岁,直到你乖孙也做阿嬷!”莹捏捏她的手,“好好睡哦,明天早早起,我们去公园散步。”

带上门出来,抒一口气,差些以为阿嬷知道了什么,她不会知道了什么吧。看看手机,没有阿峰的短信,这才坐下发呆。

阿峰要去珠海了,想她一起去,他说,跟我去珠海吧,供一层楼,能看到海的,咱们结婚。

可是阿嬷——

阿嬷是你一个人的吗,你有权利过自己的生活,不是吗?

可是阿嬷带大我,她现在老了——我怎么忍心,我不知道——

她不知说什么,在阿峰面前,人总会变得无力不知为什么。她太喜欢他了吧,这世上再也没有哪个男子能让她这么喜欢了,可是阿嬷——

那些阿嬷睡得很熟的夜里,她就这样坐着发呆,呆上好久好久。

她曾打过电话给大伯,大伯是个急性子,一听是她马上就嚷,“阿嬷出了什么事?”

“阿嬷很好啊。”

“吓得我,你就辛苦些好好照顾阿嬷,也不枉她把你带大,需要钱就说,你伯母身体不是很好,我又忙,最近都没时间去看她,辛苦你啦。”

“哦。”

三姑脾气好,好说话,她愿意去跟她聊。还没坐下,三姑已经收拾好许多包包,有吃的有衣服,要她带回去给阿嬷。

“你成哥要结婚了,现在房子这么贵,只好先回家住着,大家挤一挤算了。”三姑唠叨着,“你也该找男朋友了吧,对哦,你有男朋友没有啊?”

“我啊——”她不知该怎么说好。

颐和康乐院是最后考虑的地方,她去看过两次,院子很大,有花有树有鸟,看护小姐很温柔,老人们坐在一起看电视,都是笑笑的样子。

她不是真的要送阿嬷去那里,她不是不要她,莹这样打算着,半年,最多一年,阿嬷先住在那里,等她在珠海安定下来,就接阿嬷过去,她说过的,要阿嬷活到一百二十岁,直到自己也做了阿嬷。

但是怎么跟阿嬷说呢,阿峰每天都在催她。

有时莹问她,“阿嬷,白天一个人在家,会不会好闷?”

阿嬷胡涂了,只顾说自己的,“白菜不会塞住牙。”

“阿嬷,你喜欢和很多老婆婆做伴吗?”

“电视说白菜升价啦。”

她心里难过,“阿嬷,我要出差了,要去好长时间。”

“白菜还贵过青瓜。”

阿嬷会懂吗,她叹口气,接着说下去,“我送你去一个好玩的地方,等我回来,再去接你,好不好?”

“好呀。”阿嬷应得很清楚。

有时她好像什么都明白,收拾行李的时候,她记得要带哪双鞋哪个杯子。

“福寿衣放进去哦。”阿嬷交代。早几年她就准备了整套的福寿衣,用红布包着,放在衣柜顶层。

“不用带那些。”莹有些不自在。

谁知临出门那天阿嬷又问一遍,“我的福寿衣有放进去没?”

那天早晨阿嬷穿好衣服,梳好头发,把随身小花布包挂在颈上,一会儿又不放心地取下,把里面的东西清点一次,包里有一点钱,电话本,还有一本小相册。

“你放心去做事,我好乖好能的,你不用心急挂记我,我也不心急。”她忽地抬头笑笑,莹摸摸她皱皱的脸,轻轻地。

看得出来,阿嬷紧张,一路上手紧紧抓住布包,到了康乐院,要她在大堂长椅上等,莹去办手续,她忙举起手说“拜拜,拜拜。”

莹笑,“阿嬷,我还没走呢。”

关于白菜的问题,莹和司务主任有了争吵。

“可是我阿嬷只吃白菜,其它的瓜菜她不吃的。”

“那她可以尝试一下其它品种,或者选择不吃。”

“不吃白菜她很容易便血——”

“那你想怎样?”

“能不能给她开一点小灶?每天煮一点白菜。”

“这么金贵,干嘛又送她来这里呢?”

莹生气,要不要找院长投诉,还没来态度就这样恶劣,怎么放心把人托付给他,走出前廊,远远看见阿嬷,孤零零地在椅子上打盹,佝偻着肩,下颌瘪瘪地垂在胸口,抓着布袋的枯手缀着暗斑。从没试过这样的距离看阿嬷,她好小,好弱,随便什么人都可以抱起来,吊扇在顶上旋转,微微吹动她灰白稀疏的发,原来阿嬷已经那么老了。

别骗自己了,她还能有几年呢,真的能活到一百二十岁吗,放下她在这里,这半年里她没了怎么办,下次来见不到她怎么办,去哪里找,谁可以赔,什么能够弥补。想起幼时,父母早亡,阿嬷就是亲生爹娘,台风夜步行十几公里为她找牛奶,感冒塞鼻子喘不过气,是阿嬷用口吸出她的鼻涕,晚上睡觉她爱把脸贴在阿嬷胸前寻找那干涸的乳头,走到哪里她都牵着阿嬷的手,一直牵着从很小长到很大,世界上只有一个这样的阿嬷。

她擦眼睛,躲在转角擦了一遍又一遍。

“阿嬷。”莹扶住老人的肩。

阿嬷醒觉,以为她要走,连忙举起手,“拜拜。”

莹牵着她的手,“这里不好玩,我们一同回家。”

阿峰还是走了。

也知道,总有一场伤心的,也许不止一场。无所谓啦,世界上又不是没男人,但阿嬷只得一个。她这样对自己说,看得很开的样子。

可回家的时候,却不禁在车上一路地掉泪,止不住地,纸巾湿了一张又一张。

还好能在阿嬷面前装出笑来,“阿嬷,我买菜回来啰!”

“乖孙回来啰乖孙!”

“猜猜我买什么菜?”

“白菜,嗯,猪肉,白菜,玫瑰花。”

“嘻嘻,对了一半。”她一副调皮轻松的样子,“没有玫瑰花啰!没人中意啰!”

装得很辛苦啊,炒菜的时候,抽油烟机隆隆地响,她忍很久才抽一下鼻子,装作擦汗去擦眼泪,一直不敢回头。

吃饭的时候,阿嬷从身边捧出一只碟子,用小时候哄她的语气,“乖孙,有好东西给你看哦。” 她含糊不清却又无比温慈地说,“不用流眼泪哦,阿嬷给好多个中意你,好多好多。”

低头看去,白色的瓷碟里,盛满一朵朵头脸上仰的小白菜根,那些齐齐切剪的白菜根,你一定从未发现,从正面看,一层层晶莹洁白的苞,瓣瓣曲折婉转,好生生地拥簇着一点翠绿的芯,看上去,竟然是一朵朵小小的玫瑰花。

她叫一声阿嬷,大声地哭了出来。

作者:陈麒凌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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